我得罪了陆寻心尖上的人,他便毫不留情地把我关在别院。
尽管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大夫人。
后来,被土匪掳上山的第二年,陆寻还以为我在别院闭门思过。
他搂着心上人路过,不经意问了一句:「她知错了吗?」
管事慌张跑来:「不好了,大夫人带着土匪打过来了!」
追上来的土匪头子一拳掀飞他。
「什么大夫人!那是老子的压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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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坐在马车上去往东郊别院时,还能听见街道两旁的窃窃私语声。
「那不是陆家的马车吗?大夫人这是要去哪啊?」
「听说陆家新入府的小妾与大夫人不和,可偏偏小妾肚子里怀了孩子,陆大人便要把大夫人暂时送去别院,以求家宅安宁。」
「宠妾灭妻啊!唉!」
他们口中的大夫人,就是我。
我是盐商之女,陆寻是寒门之后。
从十四岁定亲,到十七岁嫁人,再到如今二十四岁,我柯雪凝一直是作为陆寻的妻子存在。
我陪他走过十年,见证过他落寞与风光。
可在他眼里,我只是阻挡他追求自由与爱的绊脚石。
陆寻不喜欢我,他有一个心上人。
是明珠湖畔的采荷女,陆寻说她天真烂漫,说她自由不羁。
他说她与我这种古板无趣的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在跟我成婚的第三年,陆寻终于考取了功名,也终于有了官身。
他在我娘家面前挺起了腰杆,于是次年便迎娶了他心上人进了门。
那姑娘名叫金荷,确实生得娇俏。
从进门的第一天,她就把我视为最大的敌人。
她想方设法地挑衅和激怒我,又在我真怒了时跑到陆寻身边寻求庇护。
楚楚可怜的眼泪一掉,我在陆寻眼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随着陆寻的官越做越高,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也越来越淡。
从相敬如宾,变成了相看两厌。
直到四个月前,金荷被诊出怀了身孕。
她便更是为所欲为,只要一跟我碰面,就直呼肚子疼。
谁都能看出来她是装的,偏偏陆寻看不出来。
因为他宠她。
为了金荷能安稳养胎,陆寻让我搬离了陆府,去往东郊别院。
……
耳边的叹息声不断。
连无甚关系的旁人也为我觉得不值。
身边的贴身丫鬟更是咒骂了金荷一路。
可我内心却没什么波澜。
起初,我挺喜欢陆寻,可这么多年一次次地失望心凉,这点喜欢早就消磨殆尽。
更何况,我也不想再跟金荷尔虞我诈。
不值得。
自从一年前我父母相继去世后,京城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东西了。
搬去别院于我而言,甚好。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搬到别院去的第二天,东郊就来了一群土匪……
2
算起来,今年是我被裴子霆掳上山的第二年了。
「夫人,您看!」
丫鬟杏儿手捧着几枝桃花跑了进来。
「今日一早在窗台看见的。」
我还没说话,爽朗的男声从外面传来:
「我让人从普安寺桃林折回来的,听说现在不少夫人小姐喜欢在那赏花呢。」
我抬头看过去。
只见一身量极高,身材健壮的男子大步而来。
杏儿吓了一跳,慌张退开:「大……大当家,奴婢去寻花瓶把花养起来。」
在黑云寨待了两年,杏儿还是很怕裴子霆。
每次看到他就跟老鼠碰到猫似的。
起初杏儿还会哆哆嗦嗦护在我跟前,可时间一长,杏儿也看出来了,这裴子霆对我,压根就没有霸王硬上弓的想法。
他要的,是我心甘情愿。
杏儿匆匆忙忙退下后,裴子霆慢悠悠走了过来。
他也没进门,就那么懒懒地倚靠在窗边,面朝里笑道:「那桃枝还新鲜呢,能养好几天。」
他今天刮了胡子,眉目更显英挺。
不像是凶神恶煞的土匪,倒像是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少爷。
他这样,也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场景。
……
那时候别院混作一团。
「土匪来了!黑云寨的土匪来了!」
丫鬟小厮仓皇出逃。
我拉着杏儿正要从后门出去,一声嘹亮的马儿嘶鸣声在耳边炸开。
一黑色骏马扬起前蹄,被马背上的男人紧紧扼住缰绳。
马儿停了下来,我震惊地抬头看去。
男人坐在马背上,额前的发丝略显凌乱,五官生得硬朗好看,微抬的下巴更显不羁。
「听说陆侍郎的夫人搬来了别院,我来看看。」
说话直接又无礼。
我下意识转头就跑。
可裴子霆一声轻笑,俯身随手一捞,便圈住我的腰,把我整个人捞上了马。
「看过了,夫人极美,我瞧上了。」
3
我被掳去了山寨,但也并没有就此屈服。
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后,裴子霆说要同我打个赌。
「我不碰你,我也不会就这么放了你。」
「如果陆侍郎在三天内派人来救你,那我便放了你。」
我起初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
我被山匪掳走,陆寻自然会来救我,甚至不需要三天……
可我高估了我在陆寻心中的分量。
三天过去了,陆寻甚至不知道我出事了。
别院的丫鬟小厮弄丢了夫人怕被追责,在那天夜里就收拾了财物出逃了。
现如今,东郊别院里已经没人了。
也自然没有人会去同陆家通风报信。
至于陆寻,他也不会想起来问我这个糟糠之妻的情况。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哎?别哭啊!」裴子霆吊儿郎当地凑到我面前,「陆寻那厮没有眼光,可我有啊!」
「我们黑云寨还缺一个压寨夫人,你考虑一下?」
我羞恼极了,抄起手边的杯子砸了过去。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能在黑云寨一住就是两年。
裴子霆虽出言轻佻,可对我并未强迫。
他总说:「我又不是一般的土匪,我这般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风趣幽默,哪里需要去行那等下流之事?」
「我要你心甘情愿给我当压寨夫人。」
有时候我很困惑。
我一个有夫之妇,他究竟看上我什么了?
这么想,我也这么问过他。
裴子霆说:「看上了便是看上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若是所有事都要求个理由,那活着也太累了。」
……
杏儿把花瓶放在了窗台上。
裴子霆随手一拨那粉红桃花,朝我笑道:「今天想下山吗?」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在黑云寨这两年来,我基本不曾下过山。
「出什么事了吗?」
裴子霆看着我,嘴角微扬:「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
「你那位夫君陆侍郎,今天来别院了。」
吧嗒——
我手中的茶盏落了地。
时隔两年,陆寻终于想起我了?
可真稀奇。
4
东郊别院不远处。
陆寻伸手把马车里的美妇人扶下了车。
美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
「荷儿,这东郊春天的景色很美,你一直没来看过。」
陆寻体贴地为金荷披上斗篷,从她手里接过孩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不远处的山坡上,我骑在马上,跟裴子霆并肩而立。
这两年我也没闲着,跟寨子里的人学会了骑马,偶尔会去看农民劳作。
我看着陆寻牵着金荷,惬意地往别院走去。
金荷依偎在他身边:「大夫人一直在别院居住,我们既然过来了,也该去看看她的。」
陆寻称是:「先前她嚣张跋扈,极其善妒,想来,现在应该知错了。」
「既如此,我们便去看看她。」
瞧啊,我都被土匪掳走了两年,陆寻还以为我在别院闭门思过呢。
多少,有点可笑。
我不由轻叹一声。
裴子霆转头看着我:「伤心了?」
我摇了摇头:
「就是突然觉得,挺让人生气的。」
说着,我声音微顿:「我觉得给他做大夫人,还不如给你当压寨夫人呢……」
「陆寻,他凭什么啊?」
凭什么要我陪他十年又一脚将我踢开?
凭什么我在黑云寨心惊胆战这么久,他们其乐融融,欢天喜地?
我前半生循规蹈矩,可上天对我着实不公平……
陆寻他不讲情义,宠妾灭妻,可官路反而顺风顺水。
既如此,那我也想离经叛道一回了……
「裴子霆,我同意给你当压寨夫人了。」
我扬声道:「你帮我把那几个人给绑了吧。」
5
此时陆寻已经携着金荷进了别院,然后停在门口,再也没进一步。
「陆郎,这里……真的有人住吗?」
金荷往陆寻身侧靠了靠,看着面前破败萧条的别院,心头有些发怵。
直到现在他们才反应过来,从他们下车到现在一直没人过来迎他们。
以陆寻如今的地位身份,这根本不正常。
「怎么会这样……」陆寻也吓了一跳,「人都去哪了?」
「柯雪凝呢?」陆寻皱眉,「我让她来管别院,她就是这么管的?」
陆寻气急败坏就要进去,就在这时,一个樵夫正从旁边路过,他看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停在别院门口也有些惊讶。
「咦?这院子都快两年没人住了。」
陆寻听见他的声音,动作一顿,转头看去:「你说什么?」
樵夫说:「是的啊,两年前有位夫人搬了过来,听说她夫君可是京城当大官的,可她搬来的当晚,这别院就遭了土匪被抢掠一空。」
「别院的人都逃了,也许有没逃掉的被杀了……谁知道呢?」
「自从那晚之后,这别院就破败了。」
「说来奇怪,那夫人出了事,京城做大官的夫君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奇怪。」
陆寻脚步一晃,金荷扶住了他的胳膊:「陆郎……」
陆寻转头看着别院,表情怔愣,喃喃自语:「死了?怎么可能呢?」
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个极要强的女人。
他初入官场犯了错被关进大牢,她一介女流都能去敲登闻鼓,受了重刑一层层上告将他救出来……
她能一个人把整个陆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在京城众多官夫人中长袖善舞……
那么一个厉害的女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偏偏她不喜欢,不乐意。
他只是有意想磨一磨她的性子。
他不是想要她死啊!
金荷还在晃着他的胳膊:「陆郎,我们快些走吧,这里阴森森的,我害怕~陆郎~」
陆寻被她吵得头疼,下意识甩开了她的手:「别吵!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陆郎……」金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神情哀伤。
陆寻全然没注意到她的反常,只匆匆转身去找还在马车那指挥着搬东西的管事。
「快去京城,找中郎将调兵去黑云寨营救大夫人!」
管事吓了一跳,急急忙忙骑马走了。
可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又急急忙忙骑马回来了。
下马时差点摔了:「老爷!不好了!」
陆寻和金荷相扶着出来:「怎么了?」
管事结结巴巴:「大夫人,回来了!」
陆寻心头一喜:「回来了?她在哪?」
管事颤抖着手指向外面:「大夫人……」
他话还没说完,一声骏马嘶鸣便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众人扭头看去。
只见一身着黑袍,头戴帷帽的女子驾马而来。
风吹起了女子脸前的纱布,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孔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大夫人?」
陆寻呢喃出声:「柯雪凝?」
那管事的终于把话说全了:「老爷快些跑吧!大夫人带着土匪打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条鞭子便猛地落下,将他打翻在地上。
裴子霆驾马而来,微抬下巴,笑得桀骜:「什么大夫人,她是老子的压寨夫人!」
土匪们骑着马乌泱泱都跟过来了。
我与裴子霆并肩在最前方,目光淡漠地看着昔日故人。
陆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裴子霆微抬了手:「都绑了吧,一个不留。」
……
东郊别院成了新的土匪窝。
陆寻一行人被捆着扔在前厅,狼狈不堪。
可他们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害怕之色。
陆寻盯着我,眼里满是失望:「柯雪凝,你还要不要脸!你一个有夫之妇,居然跟这个土匪混在一起!」
我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要不然呢?我一个弱女子被他掳走,无人来救,我除了委身于他还能怎么办?」
「你应该去死啊!」金荷在陆寻之前喊出了声,「女子的贞洁最重要!你既然已无逃离之法,便要想办法守你身为陆家大夫人的贞洁!你可以咬舌自尽,可以撞墙,可以自缢……」
陆寻也激动起来:「荷儿所言极是!」
看着他们涨红的脸,我突然就笑了:「我偏不,我偏要好好活着。」
我把写好的和离书扔到了陆寻脚下。
「签字按押吧。」
「从今以后,我柯雪凝与你陆寻再无半点关系。」
陆寻看着飘落在地上的和离书,愣了愣。
「凭什么?你柯雪凝嫁入我陆家,便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聒噪!」裴子霆猛地拔刀架在了陆寻的脖子上,「签不签?」
陆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说话了。
看他还是没动,裴子霆冷哼一声,反手在他的左手臂上划了一刀。
鲜血瞬间染红了面前的和离书。
陆寻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裴子霆,一直以来,他对我太过和颜悦色,时间一长,我都快忘了,他还是杀伐果断的黑云寨大当家,是名震一方的土匪头子。
陆寻开始怕了,他哆哆嗦嗦站了起来。
「我签……」
他咬了咬牙,伸手在裴子霆的刀刃上抹了一下,而后按在了和离书上。
裴子霆将他踹到一边,捧着和离书献宝似的过来了:「夫人!给你!」
我将和离书收了起来,抬眸看向一脸屈辱的陆寻。
「从今以后,你我便再无关系了,陆府大夫人柯雪凝与陆侍郎和离后离京路上不小心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从今以后,京城再无柯雪凝。
陆寻看着我,眼睛微红:「你非要如此绝情吗?」
「绝情?」我听笑了,「跟你比,我还算不上。」
说罢,我转身直接离开了前院。
裴子霆蹲下来拍了拍陆寻的脸。
「陆大人,我劝你乖乖按我夫人说的做。」他顿了顿,轻笑出声,「如若不然,我不介意费点事把你贿赂王尚书替你表侄买来官身的证据贴满京城大街小巷……」
陆寻惊骇出声:「你怎么……」
他想象不到,为什么这样的秘密会被一个土匪头子知道!
裴子霆勾了勾唇:「你老实待着,自然不会有事。」
离开东郊别院时,已是傍晚。
陆寻一行人狼狈不堪地坐上马车逃回了京城。
裴子霆在我身旁笑了:「夫人啊,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聘礼。」
……
这边陆寻刚回府就神叨叨地去了库房。
金荷连忙跟了上去:「陆郎,怎么了?」
陆寻一边查看库房的银子,一边快速道:「那土匪头子是个贪得无厌的,他还要我给五百两银子送到黑云寨,方才作罢……」
陆寻查看账簿的动作一顿,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前后翻了翻。
金荷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她听见陆寻问她:
「荷儿,咱们府的银子……怎么还没有两年前的一半多?」
6
最近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户部侍郎陆寻陆大人的发妻柯雪凝与之和离,两人缘分已尽,柯雪凝回乡途中,车马被滚落的山石惊了,失控跌入山崖,柯雪凝尸骨无存……
二是,陆大人把他那一向宠爱有加的小妾金氏罚去了金普寺为亡故的大夫人念经祈福……
这消息传来黑云寨的时候,我有些惊讶。
嗤笑:「陆寻竟也舍得。」
裴子霆说:「那金荷把他大半身家都亏空了,你说他舍不舍得?」
据他解释,自从我离开了陆府,陆府的开支银钱便都由金荷代管。
包括东城的铺子,西城的茶楼,还有郊区的几百亩田地。
可金荷却利用手里的这点权力,把她老家的那些个穷亲戚全都接进了京,安排在了陆家这些产业里。
她那些穷亲戚哪里是能干事的?账面更是弄虚作假,平日里狐假虎威的事也没少做,久而久之,铺子店面的生意便坏了。
陆寻如今查到了,自然怒不可遏……
我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裴子霆好奇道:「你不高兴吗?」
「没什么好高兴的。」我说,「我与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说罢,我敲了敲面前的几张纸:「这就是你们黑云寨这几年的账本?」
裴子霆面露尴尬:「是的。」
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这几张纸应该还是他让人临时写出来应付我的。
我揉了揉额角:「裴子霆,我既然答应了你做你的压寨夫人,这黑云寨的银钱便该我来管。」
「那是自然,我主外,你主内。」
我又说:「该立的规矩也得立,黑云寨这么多人,总得有规矩约束着。」
裴子霆点头:「没规矩不成方圆,你说得对。」
他好像事事顺着我。
我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的东西了,只默默把面前的几张纸叠起来,端正地坐着。
但裴子霆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见我不动,挑眉道:「夫人说完了?」
「说完了。」
裴子霆站起来自顾自开始解衣裳。
我愣了一下:「你做什么?」
「夫人……」裴子霆斜眸看了我一眼,「夜深了,该休息了。」
我猛地站起来,攥紧了身侧的衣裙。
可裴子霆动作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转身过来将我拦腰抱了起来,瞬息之后,我便被放倒在了床榻之上。
我的惊呼声被裴子霆的手掩于掌心。
他笑了:「夫人放心,说了要你心甘情愿,这话依旧作数。」
「只是……我们太久没圆房,寨子里的兄弟们都说我不行。」他的声音带了丝祈求,「夫人,为了我大当家的颜面,你可怜可怜我?」
我:「……」
他这副无赖模样我实在招架不住,见我没说话,裴子霆动作迅速地爬上了床。
他把被子裹在我身上,自背后抱着我,没过多久呼吸就平稳了下来。
窗外传来声声乌啼。
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炙热温度,我心跳得有些快。
一夜无眠。
7
在黑云寨当压寨夫人的第三个月,寨子里的兄弟从山下捡到一个人。
一身的血,手紧紧攥着一个布袋,掰都掰不开。
「从哪捡回来的?」我过去的时候,这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裴子霆说:「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被前头那个山头的白虎寨追杀,那伙人不讲道义的,见钱眼开,我们顺手把他救了。」
说话间,地上躺着的那人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紧紧拉着裴子霆的衣角,颤抖着手把那浸满了血的布袋塞进了他的手里。
「燕南十七城破了!胡人大举进攻,京城危……」他紧紧攥着裴子霆的手,「好汉,请你把这战报送去京城……」
这男子是燕南的斥候,他受了太多的伤,眼下还能说话已然是回光返照。
话音落下,他的手也重重垂落在地。
男子没了生气,整个厅堂也无人说话。
燕南十三城是东离国抵御他国入侵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那里向来有最精锐的燕南军把守,几十年来,东离能有这般安稳,燕南十三城功不可没。
直到十年前,当朝胡贵妃的堂弟胡京峰上任燕南……
那边便再无以往安宁。
若真如这男子所说,那敌人怕是不日便可攻入京城。
裴子霆看着他手里的布袋,抬眸看了我一眼。
我快步走过去,将那布袋抓过来打开,把里面的战报拿了出来。
以往燕北军的军饷都是陆寻这个户部侍郎核算发放的,我曾在他的书房见过燕北守将的印章。
眼下,这战报上的印章并非作伪。
我心中着急:「你们谁跑得快?快把这战报送到京城。」
一抬头对上裴子霆的目光,我微微皱眉:「大家虽是土匪,可终究是东离国子民,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大当家莫不是还拎不清?」
裴子霆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随后将战报从我手里拿走了:「夫人息怒,这战报,我亲自去送。」
……
裴子霆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京城的情况,便直接寻了过去。
见屋里亮着灯,我没多想,抬手便推门进去:「今日……」
声音骤停。
屋内水雾缭绕,裴子霆正闭着眼睛躺在浴桶里。
长发半湿搭在外面,脸上的水迹未干,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去,流过健壮胸膛,最后没于水面。
他闻声抬眸看过来,眼里不见半点慌张。
倒是我,难得地结巴了。
「抱歉,你……你先洗澡。」
我后退一步想要出去,却被门槛绊摔在地。
裴子霆似乎要起身,我头也不抬连忙阻止:「你洗你的,别管我!」
我仓皇从地上爬起来,把门一把关上。
隔绝了屋内景象,我感觉自己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长舒一口气后,我理了理衣裙,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似乎是我的错觉,离开门口时,我好像听见了裴子霆在笑我。
8
夜深了,我在后山小院站着看月亮。
很圆,很亮。
以前在京城,我从没有这般安宁地看过月亮。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裴子霆走过来,将披风披在了我身上。
「夜里风凉。」
他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隐隐水汽。
我干咳一声,转头望着他:「裴子霆,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
裴子霆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随即很快变成了笑:「在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呢。」
很久之前,我是见过裴子霆的。
那是我刚及笄,还没有嫁给陆寻,我不愿整日在家里待着,便偶尔会跟我爹去江南做生意。
又是一次回京途中。
我爹去买东西,马夫正好去如厕了,独留我一个人在车上。
有人贩子看中了我,悄悄把我掳走了。
在我奋力挣扎逐渐绝望之际,有人救下了我。
那是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一身的好功夫,却比乞丐还狼狈。
他救了我,又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说:「带我出城,我就不要你以身相许了。」
我把他藏在了马车里,又找机会支走了阿爹。
那年轻人离开时,把我腰间的双鱼佩给拽走了。
他有些无赖:「若是有缘我再还给你,若是无缘,你自己去京城回安当铺去赎,我八成会当在那……」
我:「……」
我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被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再后来,我成亲了。
这事便渐渐忘了。
那个双鱼玉佩不值钱,我便懒得去费心找回来。
直到现在——
裴子霆把那玉佩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我:「还给你。」
我看着那玉佩,失笑:「是不是我要是不说,你就不打算还给我?」
「不是啊。」裴子霆说,「原本就是打算还给你的,只是碰巧,你说了。」
我没再说话了。
将那玉佩接过来挂在了腰间。
裴子霆并肩站在我身侧,看了好一会儿月亮后,他说:「走吧,不早了。」
「是啊,不早了。」
我与裴子霆,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当年,江南一带只有一种人被人追捕,没法自由出城。
那就是燕南十三城的逃兵。
而燕南军里的兵,都会在锁骨下方纹一个很小的燕子图案。
方才看见裴子霆洗澡时,我还看到了他锁骨上的燕子。
裴子霆,来自燕南十三城。
9
正值酷暑,路边的流民渐渐多了起来。
边关战事紧张,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前往北方寻条生路。
就连黑云寨,也多了不少前来投靠的人。
裴子霆也并非什么人都收,那些心术不正的,看起来就贼眉鼠眼的,他往往会打一顿扔出去。
他这土匪做的,倒是清奇。
一日清晨,我看见裴子霆蹲在寨子口,一动不动。
走到前面才看见不远处躺着一个尸体。
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脚上更是血肉模糊。
此时天气炎热,一股恶臭从他身上传来。
裴子霆扭头看了我一眼,随后道:「是从燕南来的难民。」
他站起身,往寨子里走去:「前不久得到消息,胡人已经攻破嘉陵关了,再往里去,就要到江南了……」
我跟上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裴子霆脚步一顿,转头看我:「走?」
「这段时间,你不分日夜训练寨子里的弟兄,广招人手,囤积粮食,难道不是准备去参军吗?」我跟他对视,「你志不在这小小黑云寨,如今东离国乱,该是你施展抱负的时候了。」
裴子霆看了我几秒,随即笑了:「夫人还真是了解我。」
「不过,有一点说错了。」
我眨了眨眼睛,面露不解。
裴子霆说:「东离的军队从根就已经坏了,我不会去参军,我要带着兄弟们,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
……
东元十三年秋,裴子霆带着他的弟兄离开了黑云寨。
我扮作男子装束一路随行。
一路走来,我成了队伍里人人尊敬的军师,负责全队人的粮草分配,银钱供给。
我用我曾经跟着阿爹学来的挣钱门道,沿途做起了生意。
难民们纷纷北上,我们却一路南下。
沿途救下了不少被胡人追杀的百姓,有热血男儿慕名前来追随。
队伍越来越壮大,名气也越来越响。
但这支队伍的名字却起得有些草率,叫黑云军。
裴子霆说这叫不忘初心,实际上,他就是个起名废。
黑云军穿过江南,把一支胡人先行小队打得落荒而逃。
江南百姓夹道相送,还有不少年轻的姑娘往那些英勇的男子身上扔手帕。
就连我,也接到了不少条。
又一个姑娘把帕子砸在我脸上时,裴子霆在我身边终于笑出了声。
「江南姑娘大多喜欢儒雅俊秀的男子,夫人这般受欢迎,我都要吃味了。」
我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在江南城外,我们又遇到了一队人马。
为首那人身穿精甲,身下的马一看便是良驹。
两队人马于官道对峙,一时气氛有些紧张。
「黑云军……」为首那人看着裴子霆,神色有些怪异,几秒后,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最近威名在外的黑云军到底是何方神圣,原来是你这个逃兵!」
他指着裴子霆,语气更是桀骜:「裴子霆,当初你从燕南逃走,听说去做了土匪,现在不好好做土匪,还组建了这劳什子的黑云军,你是活腻了不成?」
这话一出口,他身后的将士们纷纷大笑起来。
见对面的野杂队伍没有一点异动,为首那将军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怒吼出声:「你们没听见吗?他裴子霆是个逃兵!逃兵!」
队伍里有人出声:「那又如何?我们认的是他这个人,与他的身份有何干系?」
「就是,我们只认裴将军,就算他以前是杀人犯,我们也认!」
「疯子。」那人咬牙骂道,「一群疯子!」
他没再多言,绕过我们便带着队伍径直入了江南城。
我们继续南下。
裴子霆问我:「夫人啊,你也跟他们一样相信我吗?」
我看了他一眼:「信啊,所以你要跟我坦白为什么会当了逃兵吗?」
裴子霆愣了一下,失笑摇头:「我就不该问你……」
我没说话,只看着他。
裴子霆抬头看着远方山谷后的残阳,微眯了眯眼。
「那年,我是燕南守将胡京峰手下最年轻的校尉……」
他说的那一年,也是胡人对燕南十三城攻势最凶猛的一年。
他们常常一队人马出去,回来的人不足十分之一。
那时候,能死在东离故土上,对燕南军来说,已是幸事。
「我有个义兄,他夜里当值时发现胡人队伍偷袭,他点燃了烽火台,去守将营帐禀报,可胡京峰却因为前天击退了敌军,一时大意与众将领喝了酒,半天没醒,就这样贻误了战机……」
「那一仗,燕南守军惨胜,死伤众多,胡京峰怕陛下问责,便把罪责推到了我义兄身上,说他擅离职守,没能第一时间回禀敌情。」
裴子霆的声音很平静:「我回去的时候,我义兄已经被处死了,其他人也都收了银子被捂了嘴。」
「我求诉无门,反而被胡京峰陷害差点死在了战场上。」
「九死一生回来后,我便离开了燕南……」
他就是这样,成了逃兵,扣上了这脏污的帽子。
我怔愣地望着他。
裴子霆察觉到我的目光,抬手在我额头轻弹了一下:「怎么?夫人这是心疼我了?」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
可我却有些笑不出来,只默默道:「有点心疼。」
裴子霆愣住了,连嘴角的笑容都凝固了。
我试探着伸手握住了他粗暴宽厚的手掌,心脏跳动如擂鼓:「裴子霆,等回京后,我陪你接着告。」
「总能告赢的。」我有些得意道,「曾经,我可是敲响过登闻鼓的。」
裴子霆看着我,反手将我的手握在掌心。
嘴里发出一声轻叹:「我怎么舍得。」
10
东元十四年冬,黑云军这支没钱没势光有名的杂军终于闯进了高高在上的陛下的视线里。
他派使臣过来招安,封裴子霆为飞鸿将军,让他领着黑云军去支援燕南十三城。
年前,胡人粮草不足,兵力衰弱,东离军队一鼓作气将之一路驱逐出东离领土。
朝廷派去的军队占领了帝陵城,可又收到了胡人强烈的反扑,战事焦灼。
眼下,只差帝陵城,燕南就能被全部收复。
裴子霆赶到帝陵城是在半个月后。
在帝陵城三里开外,他与胡京峰狭路相逢。
胡京峰没认出来他,只满脸欣喜:「你就是飞鸿将军吧?果然如传闻中所说意气风发!」
裴子霆没理他,只看了看他身后的队伍,脸色阴沉下来:「你弃城了?」
胡京峰脸上的表情凝固:「飞鸿将军有所不知,那胡人又有一万大军兵临城下,我们守城只有四千兵马,实在是有心无力!留得青山在……」
裴子霆打断了他的话,只抬眸问他:「所以,将军便不战而逃了?逃兵按照军法处置,可是要杀头的。」
胡京峰脸色一变,怒骂出声:「你这狂妄小儿,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是吧?」
帝陵城传来愈发震耳的喊杀声,仍有一些将士还在城内誓死御敌。
胡京峰怕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根本就没想过这城能守下来。
这么大的兵力差距,他是脑子傻了才会留下来!
他再也不理会面前这个莽夫,一抽马鞭,驾马往远方而去。
裴子霆冲着他的队伍厉喝:「你们真想不战而逃吗?!现在回头与我去帝陵杀敌,便仍是东离好儿郎!」
那队伍里有人本就害怕,他们不远千里从家乡来到燕南,不是为了当逃兵,是要来当保家卫国的大英雄的……
有人勒住了缰绳。
有人速度慢了下来。
胡京峰怒骂他们,可他们终是调转马头往黑云军的方向奔来。
裴子霆深深看了一眼胡京峰,转身面向帝陵城的方向,一甩缰绳。
「将士们!跟我冲!」
帝陵之战足足打了一个月。
我将最后一批粮草送到前线时,去找裴子霆告了别。
「我先回京,替你铺路。」
我相信他能安全归来。
他也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我。
离开那天,他骑马来送我,前些日子他受了伤,他的脸上多了一条狰狞的伤疤,可却一点都不难看。
为了尽快回去,我没坐马车。
跟随行的将士一样骑的马。
途经青山,谷岛,长岭三城,我们各自停歇了三晚。
我把裴子霆的事迹编成了话本,送到了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付了银子,让说书的连续说了好几天。
眼下正值乱世,百姓最崇尚的便是英雄。
这话本很快就在民间流传开来。
裴子霆的名声彻底宣扬开了。
民间都说,南有飞鸿,可定燕陇。
11
我于半个月后回到了京城。
一别快三年,黑云寨的一草一木似乎没什么变化。
远远听见东郊那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我闻声看了过去。
有之前黑云寨的兄弟跟上来解释:「夫人,眼下边关捷报连连,京城官宦人家便又想着要寻欢作乐了,眼下估计相约着在这踏青呢。」
我收回视线:「不管他们,我们先回寨子。」
这里离黑云寨不算太远,中间会翻过两座山头。
我们队伍刚刚翻过一个山头,便听见山下官道处传来了呼救声和刀剑相接的声响。
「救命啊!啊!别碰我!」女人叫得撕心裂肺,「这里是银子你们拿去!别碰我!」
我听得皱眉。
先前世道乱,匪盗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八成是谁家倒霉的女眷被土匪盯上了。
我调转马头:「走,去帮一把。」
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我骑马的本领可练得不输旁人。
至少在跟着裴子霆走南闯北的这几年,遇到危险我没有给他拖后腿。
我们很快来到山脚下,那呼救声已经没了,只见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身上扛着几个麻袋,正一脸狞笑地往山上走。
那麻袋里的人还在挣扎着……
「动手。」
我一声令下,手下人分四面围了上去……
战斗结束得很快,中看不中用的壮汉根本比不了黑云寨这些刚从战场回来弟兄,他们是见惯了血的。
麻袋被随意扔在地上。
我蹲下来抽出腰间的匕首把那麻袋上的绳子割断了。
里面的人摔了出来。
我刚把她扶起身,动作就顿住了。
还真是冤家路窄,这不是金荷吗?
此时我穿着男人的短衣,头发被布带绑于脑后,还是一副男子的装扮。
她没认出我,抓着我的胳膊就开始哭:「大哥你救救我,呜呜呜……我好害怕。」
我心情有些复杂:「你已经安全了。」
我把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有些疑惑道:「金荷啊,你真的没认出我吗?」
金荷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我,她盯着我的脸,随即瞪大了眼睛。
「柯……柯雪凝?」
她那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也是,在她的印象里,我是一向没什么脾气的大夫人,平日里只会养花喂鱼。
说话间,远处传来匆匆脚步声。
「荷儿!」竟是陆寻带着人过来了,「贼人休要放肆!」
他这次倒是救人救得及时。
陆寻走到近前,看着面前的景象一时也有些不明所以。
金荷扑进他怀里:「陆郎,吓死我了!」
「陆郎,这些土匪已经被路过好汉解决了,我们快些走吧!」
她迫不及待想把陆寻拉走。
应该,是不想让他看见我。
可陆寻还是看见了。
毕竟曾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柯雪凝?」他皱眉打量着我,「这几年,你就过得这般狼狈?」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
风尘仆仆,一身脏污,确实不体面。
连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是粗糙了很多。
见我不说话,陆寻冷哼一声:「我早知你养尊处优惯了,怎么可能受得了苦?」
他又看了我一眼:「念在你我夫妻多年,如果你肯向我低头认错,那我还能再大发慈悲把你带回陆府,不过你别想要什么名分了,大夫人的位置我已经……」
「陆寻。」我打断了他的疯言疯语,「你有病吧?」
一旁的弟兄也早就看不下去了。
直接站在我面前拦住了陆寻的视线。
「这是我们夫人,是我们永远的大嫂,你这人真是无礼!」
陆寻脸都气红了,半晌没说出话。
我懒得跟他多说,单手扯住缰绳,利索翻身上马。
一吹口哨:「兄弟们,回去了。」
12
陆寻最近夜里常常能梦见那个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的女子。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可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柯雪凝的一双眼睛这么亮,这么好看?
斜眸淡淡地看他一眼,便好似刻在了心里。
陆寻翻了个身,叹了一口气。
躺在他身侧的金荷也没睡着……
上次回府后,陆寻就追问她有没有被土匪碰过身子,有没有被摸到哪?
就算她再三强调自己清清白白,可她还是感觉陆寻看自己眼神有些不对。
他好像,在嫌弃她。
金荷很伤心,也很害怕。
三年前她被陆寻送去庙里祈福,她费尽心思才重获了宠爱。
眼下,她又该怎么办?
……
裴子霆回京之前,我去京城置办了一个小宅子。
他写信给我,说是要迟几天才能回来。
他说,他要去给故人讨个公道。
东元十五年夏,裴子霆回了京。
听说他回京那日,燕南十三城的百姓夹道相送,掩面痛哭声不绝于耳。
他入京那日,陛下派了右相亲自相迎,以彰显他对这位草莽出身的救国之将的重视。
陆寻站在右相身后,时不时往前张望着。
他也很想知道那个天之骄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去好好结识一番。
随着玄武大街百姓汇聚得越来越多,城门口终于传来了动静。
有人高喊一声:「飞鸿将军来啦!」
「飞鸿将军!」
「飞鸿将军!」
众人齐声高呼,陆寻也激动起来。
只见前方人群齐齐让开,一队身着黑甲的骑兵出现在了陆寻的视线里。
哒哒马蹄声让人下意识屏气凝神。
骑兵为首那人最是显眼,身材高大,英姿不凡,脸上戴着半张银面,看着更添一丝神秘感。
骏马停在了右相身前十几步开外,男人下了马。
陆寻等人跟着右相迎了上去。
「飞鸿将军!」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
裴子霆也在笑。
尤其是看到陆寻时,脸上的笑更灿烂了。
「陆大人,好久不见。」
陆寻有些受宠若惊:「飞鸿将军……认识在下?」
「当然认识。」裴子霆离他近了些,「陆大人,不认识我了吗?」
陆寻看着他的眼睛,瞬息之后,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不认识!
黑云寨的那个恶煞!
他太过震惊,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狼狈地扶着额头,任由身侧扶住他。
「陆大人怎么了?」
陆寻:「突然头痛难忍,应是旧疾……」
右相皱眉,摆了摆手:「那陆大人就快些下去休息吧。」
声音有些不悦。
可陆寻却顾不得这么多。
他匆匆行礼告退。
一路上,他脑袋里只萦绕着一个想法。
那土匪!竟是如今声名赫赫的飞鸿将军!
13
裴子霆于人群中寻到了我。
他朝我笑了笑,随后跟着那些官员进了宫。
我回到宅子,有小厮来请示我是否要准备将军的吃食。
我摆了摆手:「不必了,他今晚回不来了。」
裴子霆进了宫,受了皇帝的嘉奖,也惹哭了贵妃,惹怒了皇帝。
因为他给皇帝带了一个礼物——
燕南十三城的守将,胡京峰的人头。
据当时在现场的官员说,裴子霆把胡京峰的人头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表情还挺骄傲。
「陛下,臣替陛下追捕逃兵数十人,皆以按军法处置!」
「你……你……」皇帝指着他半晌没说话。
偏偏那莽夫看不懂眼色:「这是臣职责所在,臣不要嘉奖。」
直到胡贵妃放声痛哭,皇帝才怒喝一声:「你放肆!」
裴子霆被皇帝关进了大理寺。
他的兄弟们急得团团转,看到我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们便更是着急。
「夫人,您快想想法子把老大救出来吧!」
「不着急。」我听着门外的动静,「有人比咱们更坐不住了。」
比我们更坐不住的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他看着呈在案上的第十份请愿书,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头苍蝇。
他想不通,这裴子霆究竟去了多少地方,到底救了多少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联名来为他情愿。
有书院书生,有做生意的商贾,还有不识字的农民,他们把一张白纸上画满了押送到了他的面前。
民心啊……
裴子霆得了民心啊!
皇帝看了那纸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轻叹一声。
……
裴子霆在大理寺吃好喝好,最后还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去接回来的。
大太监说,胡京峰以权谋私,残害忠良,欺君罔上,不战而逃……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罪名。
裴子霆如今替天行道,除了他这么一个祸害,这是大功一件啊!
他这大理寺进得,着实风光。
我接他回家的时候,他脸上没什么笑意。
牵着我的手,他说:「夫人啊,你看,我以前费尽心思也做不到的事,现在做起来怎么就这么容易呢?」
即使他把胡京峰先斩后奏,也没人出来责怪他。
我拉着他回了我们的小宅子:「想那晦气东西做什么?」
我们回去的时候,热腾腾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他估计也真是累狠了,连吃了三碗饭后他才刚刚吃饱,洗漱完躺在床上不出片刻便睡沉了。
我吹灭了床边的蜡烛,轻声躺在了他身侧。
还没躺好,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便横了过来,将我揽入怀里。
「夫人啊……」
裴子霆的声音微哑,一声叹息。
「多谢你,没有你,我不会如此顺利。」
我拍了拍他的手:「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是。」裴子霆说,「怎么能是你应该做的?别的夫人没有风吹日晒,东奔西走,也没有为了自家郎君整天担惊受怕。」
「总之,你就是辛苦了。」
他的那一声「自家郎君」说得我心头热热的。
仔细一想他的话,我又觉得心头酸涩。
我想起了以前在陆府。
在那里,我做什么都被当成是理所应当的。
没人朝我道谢,也没人知我辛苦。
我沉默许久,翻了个身,钻进了裴子霆怀里。
他的怀抱炙热到有些烫人。
「裴子霆……」我唤他。
「嗯?」
我抬头,于他的锁骨处落下一吻:「我心甘情愿了。」
裴子霆的身体有着一瞬间的僵硬,我感觉他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他垂眸看我。
片刻之后,大手掐住了我的腰,将我猛地带到了他面前。
「夫人,现在,这话可收不回了……」
14
人人都知道朝堂新贵飞鸿将军有个夫人,但没人知道他这夫人长什么样子。
直到一次宴会上,将军夫人首次露面。
众人既惊讶又好奇,他们惊讶于为何这将军夫人长得与陆侍郎以前的大夫人一模一样。
好奇于,她们又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金荷与我在后花园碰见,她如今见到我,倒不似以前那般针锋相对。
大抵是因为陆寻又纳了两房妾室,听说是年轻的卖花女和唱歌顶好的歌姬。
她应该也能体会到我当年的心情了。
她问我:「你顶着这么一张脸出来,就不怕惹麻烦吗?」
「麻烦?」我好奇,「什么麻烦?」
金荷看着我,突然不说话了。
最后离开时,我听见了她的喃喃自语:「是了,裴子霆如今风头正盛,谁又敢找你的麻烦?」
……
裴子霆并没有在京城待多久。
他也懂得激流勇退的道理。
有时候,太盛的风头是把双刃剑。
他主动上交了兵权,请愿去了西北。
那里鸟不拉屎,人烟稀少。
做那里的守将,是个苦差事。
这当然是京城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
人人都想送走这得罪不得的凶神。
皇帝假情假意地挽留了几下,随即爽快印下了玉玺。
……
在西北的第二年,我们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
说是户部侍郎陆寻被人状告买卖官职,利用官权私占良田……种种罪名。
听说都是带着确凿的证据来告的。
陆寻如今已经被关进大理寺待审了。
我放下手中的信,抬头看向裴子霆:「你干的?」
「没有。」他说,「以前劫富济贫时从那些官员富商手里拿到不少有意思的消息。」
「反正我拿着无用,不如便送给真正需要的人。」
他就是不承认他在报私仇。
裴子霆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走吧,带你出去转转。」
「听说江南新送来一批好布料,摸着可软和。」
「你看看,有没有能给孩子做衣服的?」
我:「他还没出世,衣服已经有两箱子了。」
「我孩子长得快,再多也穿得完……那个黄色的怎么样?」
「孩子要是不喜欢黄色怎么办?」
「你喜欢黄色啊,这匹布料是专门给你做衣裳的。」